教室里,陳樾翻開一本書。
李桐說:“要不再等等噶?!?
陳樾說:“兩年前,一年前,全是這樣說呢。”
李桐要說什么,陳樾道:“這門課的作用你比我更清楚吧?!?
“我知道。”李桐說,“就是執(zhí)行起來太難了。再跟基金會申請,多來個人吧。生理教育這塊,很是難做了?!?
孟昀還站在教室后門口,身旁響起一串腳步聲。六七個黑乎乎的小女孩從她身邊跑過,五顏六色的衣服涌進教室:“李老師!”
李桐蹲下來笑迎她們,問:“老師上次教你們的歌,都會唱了嗎?”
“會!”小孩兒們不等發(fā)話就齊唱起來,“我不上不上,我不上你的當,我們之間沒有什么話好講,你不要不要,不要碰我和親我,快樂相處保持距離……”
陳樾看見了后門口的孟昀。
孟昀見狀,覺得站那兒沒意思,又走回去操場邊。
這會兒太陽升高了,薄霧散去,家家戶戶屋頂上曬著金黃的谷物,高低錯落,在藍天青山間十分明媚。
陳樾站來她身旁,看著腳下的村落。
孟昀這些天心里煩悶,想說話,又不想主動說。碰上陳樾這種你不開口他就不說話的人,她就更煩。
她蹲在地上,手指揪扯著雜草。
陳樾難得先開口了,說:“別揪了。地要禿了?!?
孟昀不搭理,還在揪。
陳樾看得出來,她這段時間狀態(tài)很不對,便問:“你心情不好?”
孟昀說:“沒有。”
“哦?!标愰型A艘幌拢p問,“跟辦公室的支教老師起了矛盾?”
“什么矛盾?”孟昀起先疑惑,想明白了,“我去,那三個女的告狀了?”她覺得不可思議,“搞笑呢吧?”
陳樾解釋:“不是告狀。是刀校長剛好經過聽到,怕你們有什么——”
孟昀渾身的刺都豎起來,氣道:“是她們先陰陽怪氣諷刺我的,我為什么不能懟回去?要是覺得我穿的衣服不恰當,直接跟我說,我可以改。再說了,我只是希望穿得好看點,學生見了也開心,你不也沒說什么嗎?”
“我沒有覺得不恰當?!标愰姓f,“我從來就不認為,來支教來做志愿者,就一定要搞得苦兮兮。”
孟昀反問:“那你來興師問罪干什么?”
山風涌來,刮著陳樾的黑發(fā)。
他輕聲說:“我問這個……校長托我問這個,是出于關心。她怕你覺得受到排擠,怕你不開心。你先不要激動?!?
孟昀一愣,有些無措了,但只一瞬,她就別過頭去:“對。我心情很不好?!彼韲道镞炝艘幌拢?
“不知道為什么,好像我是最失敗的那個老師。我的學生都在青春期,都在叛逆。所有的一切都在我這里失控了?!?
陳樾扯了下嘴角,略有苦意。
孟昀問:“你想說什么就直說?!?
陳樾盡量讓自己委婉:“可能你不夠用心?!?
孟昀臉上針扎似的辣了一下,一字一句道:“我用心了?!?
陳樾沒繼續(xù)講。并非他被她說服,而是他不想跟她爭執(zhí)。
孟昀看出來了,忍了會兒,道:“我盡力了。”
陳樾說:“比如?”
孟昀覺得這人極擅讓她煩躁,一下站起身:“我盡力去選好聽的歌,想各種游戲提高他們的興趣。我不是專業(yè)的老師,我到處查教案,盡力去教他們,但他們不感興趣,不聽講,我真不知道他們腦子里在想什么,一點都不領情?!?
陳樾似乎稍稍驚訝于她說的話,但又似乎不太意外。
他說:“你來之前,有沒有想過為什么會開音樂課?志愿者資源本身就夠貧瘠了,為什么還要浪費在音樂課上。又窮又苦的地方,搞什么音樂?奢侈又浪費。你看,你都教音樂了,他們居然還不領情?”
孟昀默然。
她承認,她報名時確實有過這種疑惑??伤敃r只想逃離上海和工作,換個新環(huán)境,就沖動地過來了。
“因為等初中上完,很多人就自動輟學了。”陳樾說,“很多孩子的學校生活是沒有樂趣的。他們完成了義務教育,也不知道學習的意義是什么?!?
孟昀反問:“音樂課就可以?”
“不可以?!标愰姓f,“但是誰都能唱歌,誰都能從中獲得樂趣,能幻想,能希望。生活苦,學習也苦,沒有快樂就很容易輟學、放棄。沒有希望,就很難堅持走下去。”
孟昀不。
“這也是為什么我不反對你穿得很漂亮去給他們看。在他們眼里,這是美好的外面的世界。可如果你覺得來這兒只是奉獻愛心,覺得隨便做點什么就能應付他們,讓他們收獲滿滿,那你不適合支教,也完全沒有用心?!?
孟昀說:“你平時不說話,訓我卻一套一套的。那么會講,你去當老師??!”話說完,她也知這話大失水準,立時無地自容,掉頭就走。
人走出幾步,又調轉身子,朝他沖來,
陳樾一下失了剛才的淡定,不禁后退一步;她大步到他面前,仰頭:“我只是剛來,還不適應。等我適應了,我的學生一定會學得很好,你等著吧?!?
她說完,氣沖沖走了。
陳樾插兜站在土坡上,看著她身影消失在一層層向下的小巷子里。
他覺得,或許是他為難她了。
他并非不知道她現在混亂的狀態(tài)。
李桐走過來,問:“孟昀怎么了?”
陳樾說:“沒事。我先回了噶,你哪時回?”
李桐說:“明早。誒,柏樹咯忙?”
陳樾已往下頭走,說:“你自個去看。”
……
陳樾走向面包車,孟昀坐在副駕駛上,偏著頭不看他。
陳樾想,但凡她知道回家的路,她都自己走回去了。
他上了車,發(fā)動了,緩和地說:“這寨子里有好幾個初中生高中生在清林上學,也有你的學生?!?
孟昀不講話,視他為空氣。
陳樾知道她脾氣,打著方向盤:“先去趟山上,來回大概半小時?!?
孟昀扭頭了,語氣僵硬:“去哪兒?”
陳樾:“我去廠子里拿點數據?!?
他從反光鏡里瞥見了孟昀的表情,似乎對“廠子”“數據”有點興趣,但她最終是沒說話,動靜很大地把腦袋扭過去了。
上路沒一會兒,密集的雨滴往擋風玻璃上打,降溫了。
陳樾把椅背上的沖鋒衣拎下來遞給孟昀:“穿上。”
孟昀已察覺寒冷,沒跟他犟,罩上他的外套。
衣服上帶著男人身上的氣息,她不忘刻薄地說:“你衣服臭死了。”
陳樾這回愣了一下,沒給出回應。
孟昀縮在他外套里,望著玻璃外朦朧的山林雨霧。
他衣服上的味道和別人不太一樣,并沒有沐浴液或洗衣粉味道,就是很淡的男人的荷爾蒙,還有點兒類似森林松木的味道。還……挺好聞的。
車越往山上開,氣溫越低了。
孟昀開始瑟瑟發(fā)抖,從反光鏡里一撞見陳樾眼神,忿忿道:“我要是感冒了你給我賠!”
陳樾說:“不好意思?!?
他答得太快,孟昀又沒話了。
車內安靜,只有雨打車聲。
陳樾說:“孟昀?!?
“嗯?”
“我有時候覺得,”他斟酌了一下,還是想試著跟她開個玩笑,便說,“你是不是被狗咬了,狂犬病一直沒好?!?
“……”孟昀瞪圓了眼睛,正要發(fā)作,車剎停,他迅速拉了手剎。
外頭雨大了,什么都看不清。
他火速岔開話題,說:“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,別下車,別亂跑?!?
孟昀無語:“這么大雨,我能下車亂跑嗎?”
陳樾:“還是提醒一下好,鑒于你能任何情形下做出任何事。”
孟昀:“……”
他側身從后座上拿起防雨的黑色器械包,推門下了車。
門開的一瞬,洶涌的冷氣從外頭鉆進來,孟昀冷得直打顫。
下一秒,門就關上了。
孟昀牙齒咯咯響,透過雨刷器看見他跑進雨中,只穿了個t恤。
她這才意識到他的沖鋒衣披在她身上。
雨刮器來回刮動,視線時而模糊,時而清晰。
雨幕中,前方有個類似集裝箱群的簡易工廠基地,占地面積不大。
工廠外墻上頭寫著紅色的“中x電力”四個大字。
而工廠背后——
孟昀透過雨幕,趴在儀表盤上往天上望,一架巨大的白色風車立在廠房背后的山坡上。三角葉片在風雨中緩緩轉動。
她驚異于風車的巨大,而受車廂和風雨所限,無法一睹全容。
裹著沖鋒衣,她仍是冷的,她仰望著風車,渾身直抖。
等了不知多久,車門被拉開,陳樾沖回車內,鎖上門。
他人已是渾身濕透,拿車上的毛巾擦了下手臂和臉頰。他頭發(fā)全濕了,一簇簇不斷結了水往下淌。t恤也濕漉漉膠貼在身上。
孟昀要脫外套,說:“你把衣服穿上吧。”
他搖頭:“你穿著吧。我過會兒就干了?!?
這人性子倔,孟昀懶得跟他爭。
所幸下山沒多久,就止了雨。陽光照得人頭暈。
孟昀想著剛才所見的白色風車,本想問他什么。但交談意味著她也要部分打開自己。
作罷。
她扭頭看向窗外。
山嶺上白云如雪,風車在云端,如夢如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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