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昀和陳樾同時回頭,小路盡頭的轉(zhuǎn)角處有馬蹄飛奔,馬夫揚著鞭子,拖出一輛大篷車?!皦魤衾蠋?!”一個小女孩從奔跑的馬車上跳下來,人打了個趔趄不等站穩(wěn)就飛速朝她沖過來。
是西谷。
馬兒還在遠(yuǎn)處跑著,這下子,一個兩個小小少年跟一串珠子似的跳下車朝他們飛跑,馬夫立刻拉韁繩。
藍(lán)天下七八個孩子朝孟昀奔來。西谷跑得最快,沒剎住一下跳上三輪,孟昀本能地伸手接她。小小的孩子撞進(jìn)來,撲了她個滿懷:“夢夢老師你去哪里?”
孟昀內(nèi)心激蕩,啞口無。后頭的孩子也涌了過來,嘰嘰喳喳如一群麻雀:
“孟老師你要走了嗎?”
“不走行不行?”
“你是不是生我們的氣了?”
孟昀來不及回答,也不曉得怎么回答,西谷塞給她一只小小的青皮甜瓜。甜瓜沉甸甸壓在孟昀手心。西谷眼睛紅了,巴問:“老師先前說帶我們?nèi)齻€月呢,將將過掉一個月,夢夢老師你咯是不喜歡我們?”
孟昀有些手足無措,忙說:“西谷,我很喜歡你,真的。”
“那老師為什么要走?”白葉站在三輪車下,急得伸手扒拉孟昀的衣角。
孟昀回頭看她:“我……”
“老師說不走了?!背珊迫煌蝗蛔宰髦鲝垼郎宪嚲桶崦详赖男欣?,“老師我給你搬回學(xué)校噶?!倍i等幾個男生一窩蜂擠過來抬箱子。
“誒——”孟昀自認(rèn)伶牙俐齒,到了這一刻卻說不半句明確的話,目光求助地找陳樾。陳樾拿眼神示意了一下馬車的方向。那頭,龍小山、楊臨釗、劉思城推搡著躲在馬車后面。楊臨釗最先發(fā)現(xiàn)孟昀在朝這邊看,趕緊喊了聲:“孟老師好!”
孟昀趕忙下了三輪車走過去。楊臨釗見狀,立刻把龍小山劉思城從車棚子后頭扯出來。
龍小山匆匆看她一眼,眼睛通紅,顯然來之前哭過一場。
孟昀忙問:“校長說你了?”
少年搖頭,不吭聲。
孟昀松了口氣:“那就好。嚇我一跳。我跟校長說了的,不關(guān)你的事。是我……”
龍小山還是垂著腦袋不講話。劉思城倒先開口了:“孟老師,是我先朝小山講了臟話呢,我不是故意罵他媽媽咧,話里頭說出來了。我跟他道歉了,我們和好了又在一起耍啰。你咯能不走?”
劉思城話說完,龍小山還是一句沒有,楊臨釗推了他幾下,可他跟個悶葫蘆一樣死活不吭氣。
楊臨釗急了,一鼓作氣道:“孟老師你要怪就怪我,龍小山是我兄弟,我看他遭欺負(fù)哭了就鬼火冒,要克打你,跟他沒得關(guān)系。我去招你,他還要打我呢。孟老師,小山很喜歡你呢,真咧。你咯能不走。你走了他以后不跟我當(dāng)朋友了。真的,小山很喜歡你。其實,”他憋了一下,氣鼓鼓道,“我以前也喜歡你,可你太兇啦!”
孟昀吃驚地看著滿臉通紅帶著口音長篇大論渾身不自在的楊臨釗,又看向悶不吭聲眼睫直抖的龍小山。她突然什么也沒想,只是覺得她應(yīng)該說那句話。如果她現(xiàn)在要走了,她也必須說。
所以她立刻就說了:“對不起小山,我不該那么對你。我明明知道你不是那樣的孩子,我錯了,是我沖你們亂發(fā)脾氣。請你原諒我?!?
龍小山愣住了,楊臨釗也呆了。
夏日暴曬的村路上,很安靜。有風(fēng)吹過樹梢的聲響。
孟昀努力想笑一下,嘴角扯出的弧度卻很扭曲,她眨眨眼睛,深吸著氣說:“楊臨釗有句話講對了,我不是個好老師呢。差點兒把你們教壞了?!?
龍小山牙齒打著顫,嘴唇抖索,卻沒有發(fā)聲。
楊臨釗立馬道:“有時候還是好呢,真咧,老師你莫哭啊。咦咦咦,眼眶要紅了。”
孟昀低聲:“哭你個頭?!?
可楊臨釗的喊聲,西谷他們都聽見了,學(xué)生們一下子全跑過來:“老師咯是哭了?”
孟昀忙擺手:“沒有——”
劉思城大聲:“她說自己不是好老師呢?!?
白葉叫:“哪個講了不是好老師?哪回上課都穿呢漂漂亮亮呢給我們看呢。我天天看孟老師的衣服就開心?!?
楊臨釗也說:“還是好呢么,上一次課就換一次花樣教我們,就是把我們腦殼弄昏了?!?
孟昀噗嗤一下,楊臨釗立馬叫:“笑了笑了,笑了??!”
孟昀被這幫孩子逗得脫口而出:“你再給我一星期,我找到方法了再不換來換去了?!?
楊臨釗一拍手,指她:“吶,老師不走了!”
孟昀一愣。學(xué)生們都叫了起來。
而就在這時,她看了龍小山一眼,龍小山忽然就開口了,說:“孟老師,回學(xué)校吧?!?
這是這一個月來他對孟昀說的第一句話。
孟昀立在漫天燦爛的陽光下,已是臉如針扎,她何德何能啊。她臉上火辣辣的,不知如何回復(fù),陳樾的聲音傳來:“孟老師本來就沒有要走?!?
“真的?”
“可是老師現(xiàn)在去哪里?”
孟昀又回頭找陳樾,他說:“孟老師在上海的工作有點急事想回去處理,所以跟校長商量了一下。不過就在剛才,你們來之前,她剛接到電話,說不用她回去了。我們正準(zhǔn)備掉頭呢你們就來了?!闭f完看了孟昀一眼。
“真的?”學(xué)生們問。
孟昀點頭:“真的?!?
一幫學(xué)生興奮地跳起來歡呼。孟昀捧著剛才他們?nèi)龖牙锏牧闶?,說:“好了,都拿回去自己吃吧??禳c!”
“老師你吃!”學(xué)生們叫著,互相使眼色,立刻往回跑。
陳樾站在原地,喊了聲:“楊臨釗?!?
楊臨釗對上他告誡的眼神,清楚他的意思,不好意思地笑著抓抓腦袋跑開了。
孟昀追不上其他人,見龍小山落在最后,忙說:“小山你把這些拿走?!?
龍小山不接,卻從衣兜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龍寶寶玩偶鑰匙扣塞她手上。少年抿著嘴巴,嘴角淺彎,風(fēng)一樣跑遠(yuǎn)。
孟昀看著他們七零八落地散在山間小路上,心中五味雜陳。
她捧著零食走回陳樾身邊,說:“謝謝。”謝謝他給她的臺階。
陳樾說:“回去吧。”
她悵然道:“我都不知道龍小山喜歡我這個老師,他一句話都沒跟我講過。我跟他講話,他從來都不搭理的。”
陳樾說:“我問過他?!?
“什么?”
有一堂課孟昀經(jīng)過龍小山身邊。他偷看漫畫書被發(fā)現(xiàn)了,很緊張??伤龥]責(zé)備他,反而說了句:“小山你眼睛真好看,像漫畫里的男主角呢?!?
孟昀發(fā)了會兒愣,隱約記了起來,好像是有這么件事。
小孩子真好啊,只因那么一點點善意就喜歡她,認(rèn)定她是好老師了。
她說:“你什么時候問的他?”
“昨天下午?!标愰姓f,“這件事我跟他們溝通過,沒事了。小孩子不記仇的,你回去之后也不用再提,讓它自然過去就行。想對他們好,都放在日常里吧?!?
他把一切都安撫安排好了,孟昀心里忽就涌起一陣暖意。
“不過他們下午怎么沒上課啊,他們怎么知道我這個時候出發(fā)?”
陳樾低著頭,坐上車:“可能……校長說的吧?!?
“哦。”這是個合理的解釋。她爬上三輪車坐好,回頭望了眼仍堵在路上的馬牛羊,隨口嘀咕:“咦?它們堵了半個小時了吧,主人干嘛去了,真不負(fù)責(zé)。”
陳樾沒接話,發(fā)動了車,扭頭看了一眼坐在路邊茅棚里的老倌兒。
三輪車折返,回去的路似比來時快了許多。到達(dá)清林鎮(zhèn)時正是傍晚。紅霞滿天,余熱未散。不少人家拎著膠皮管,一端接了水龍頭,另一端往屋門口的水泥地坪上灑水退熱,流水滿地淌。
陳樾把車停在一家炒菜館門口,說:“在這兒吃個飯?”
孟昀說:“好?!?
兩人都餓了,在開放式冷柜面前點了好幾道菜——香茅排骨,火燒干巴,腌菜老奶洋芋,炒瓜尖兒,苦菜湯。
屋里頭悶熱,孟昀讓老板娘在外頭支了張桌子,又自己拿水管往地坪上再噴了道水降溫,徹底涼爽了,準(zhǔn)備洗洗手。
陳樾原坐在凳子上,見狀一大步上前,幫她提住水管。
她一雙手在水流里搓搓干凈,還不痛快,又拂了水把兩只小手臂擦了擦。她的手很是白嫩,來了快一個月竟也沒怎么曬黑。
陳樾說:“順便洗個臉吧。”
孟昀正有此意。今天在烈日下奔波一路,太熱了。她彎下腰,雙手捧了水撲在臉上搓了兩把,往復(fù)幾次,又握住頭發(fā),拿水拍了拍脖子。
陳樾拎著水管站在那兒,看著清水之下她微濕的額發(fā),白皙的脖頸,看著看著,忽就移開眼神去看街上的流浪狗。
孟昀洗完了,直起身。陳樾回神看她,她像是剛從水里鉆出來的,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白凈清秀,眼睛也水露露的。乍一看竟有些回到了大學(xué)時代。
孟昀從他手里把水管拿過來,說:“你要洗嗎?”
陳樾弓下腰,洗手,沖手臂,也洗了把臉。
也就是這時候,孟昀再次打量他的雙手,他的手臂,想起剛來這兒的第一晚,他蹲在地上為她點蚊香;上周的夜里,他蹲在地上為她抹酒火。
那時她就是此刻俯視的角度,只看得到他長長的手指,精干的小手臂,寬闊的肩膀和烏發(fā)濃密的后腦勺。他低著頭捧水洗臉,水流打濕了黑發(fā),烏發(fā)震顫著。幾滴水珠濺到孟昀t恤上,沾著她的肚皮,涼絲絲的。
她一出神,手指沒握緊,陳樾剛洗完臉直起身,她手中膠皮管在水壓作用下突然一扭,水柱猛地朝陳樾沖去,噴濺他臉上胸膛上一身。
陳樾驚訝地看她。
孟昀始料未及,抓緊管子,忙擺手:“對不起!”
這一揮手,眼看水柱又要揮過來。陳樾一秒上前逼近她,將水管控制住。
孟昀心頭一顫,他胸膛已逼近她跟前,帶著些微男性汗液和自來水的氣息。他迅速握住管子,半只手心緊抓住她手背,掌心濕潤而滾燙。
孟昀瞪著眼睛,一動不動。
很短暫的一瞬。
他抓到管子,垂眸看她一眼,立刻拉開距離,過去擰緊水龍頭,將軟管圈成一盤圓圈放在地上。
孟昀已在小桌前坐好,表面淡定地從筷筒里拿出一雙筷子在桌上磕了磕,開始認(rèn)真撕外層塑料包裝。她故作無意,迅速瞟了陳樾一眼。
他上身濕透了,白t恤緊貼在身上,朦朧勾勒出底下勁窄的腰身和隱約的腹肌,不會過分張揚的那種。
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收回目光。
陳樾坐在椅子上不太自在,拉起t恤領(lǐng)口扇了扇。他拉起來,那t恤又貼回去,再拉,再貼,較勁兒似的。
孟昀緩慢無聲地吸一口氣,手指纏著一次性筷子的長條塑料包裝,一條塑料紙在她手里繞來繞去。
剛洗了一把臉,此刻神清氣爽。她先四處看看,眼睛沒有接納任何風(fēng)景,而后目光移回來微微一抬,落在陳樾臉上。他黑發(fā)濕了大半,臉剛洗過,干凈而清爽。男人眉峰鼻梁俊挺,眼睛深而清澈。
兩人對視著,尚且什么都沒說,老板娘上菜了,先是一盤炸排骨和火燒干巴。孟昀說:“這么好的菜,喝點酒吧?”
陳樾說:“你別醉了?!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