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說:“那你是什么?”
他說:“跟你一樣吧?!?
她說:“你要不要當(dāng)見手青,還是當(dāng)松茸呢?”
他說:“隨便,挨在你旁邊就好?!?
她雨靴輕踏著三輪車里的小水灘,啪啪的,說:“好吧。”
孟昀到學(xué)校,上了走廊,在辦公室門口轉(zhuǎn)了幾個小圈圈,把雨衣上的水散了些才摘下,身上半點沒沾濕,進屋換鞋,兩只腳也干燥溫暖。
梅蘭竹菊幾個老師從宿舍過來,雖離得近且打了傘,仍被大雨澆濕了半身。
孟昀拿手機拍下掛在墻上的雨衣和墻邊的雨靴,還用圖像軟件粘了一串粉色小心心。
上完一節(jié)音樂課后,孟昀打電話問雅玲,《再出發(fā)吧》若陽縣這期節(jié)目什么時候播出。雅玲說早著呢,要等下月。
孟昀頓感遺憾。她原想跟學(xué)生們一起看節(jié)目,分享他們在電視上的風(fēng)采。李桐安慰她說到時候拍視頻給她看。
孟昀希望她多拍拍龍小山和西谷:“我希望他們兩個能慢慢變活潑些?!庇终f,“下個音樂老師來了,合唱團也不要散,要繼續(xù)下去?!?
李桐說:“放心噶。我天天拍視頻傳送到網(wǎng)上,你隨時可以看呢,要是不滿意,回來揍我。”
孟昀笑了一下,她哪里有不放心的。李桐比她奉獻得多多了。她扭頭看窗外,雨還沒有停。
這場雨下了一個星期也不見停的跡象,到后來真如陳樾所說,由于鎮(zhèn)上勞動力少,學(xué)校的男老師包括嚴林都去巡邏了。大把的課沒人上,孟昀被臨時加許多節(jié)音樂課,她也樂得其所。最后這段時間能跟學(xué)生們多相處,她再開心不過。
孩子們的歌聲伴著風(fēng)雨聲,是那段時間她心里最美好的畫面。
那個周末,陳樾早出晚歸,比工作日還忙。他說雨下了太長時間,怕有設(shè)備和線路受損,到時附近一片城鎮(zhèn)都得停電。本地的檢修工人隊伍忙不過來,工程師也都得去排查。孟昀說好,獨自跟云朵待在家中,偶爾彈吉他,一人一貓坐在門檻上整天整天地看雨。
另她稀奇的是,雨再大,天井里竟沒有一處積水,全順著青石板的小溝滾滾流出院子外。
柏樹也見不著人了,他連續(xù)幾天沒睡好,就怕要有泥石流。
到了周一那天,早上七點多,陳樾跟孟昀正要出門,柏樹打電話來了,語氣十分急迫。陳樾掛了電話就跟孟昀說讓她自己去學(xué)校,他得趕去鎮(zhèn)子西邊一趟。柏樹說那邊山體上發(fā)現(xiàn)了個裂口,要疏散居民。
孟昀忙說:“我沒事,你趕緊去吧。注意安全啊。”
陳樾簡短地答了聲好,人往外走就開始給同事打電話喊人手。他都沒來及多跟孟昀打聲招呼,騎上車就走了。
孟昀迎著大雨走去學(xué)校,碰上幾個男老師急急忙忙出校門,說:“孟老師,不要讓學(xué)生亂跑了噶,都待在學(xué)校里頭?!?
孟昀趕緊點頭:“好?!?
她跑向教學(xué)樓,心里油然升起一種陌生而熱烈的責(zé)任感,她要保護小孩子們,不讓他們亂跑。但——她并沒有這個機會。本校的任課女教師們都在,每個教室里都傳來整齊的早讀聲。不需要她這音樂老師幫忙。
孟昀坐在窗邊看著窗外大雨,聽著陣陣讀書聲,竟覺得這一方世界很是令人安詳。難怪不管在多遠的地方一定要有學(xué)校。
教學(xué)樓內(nèi)井然有序,像是在安全的玻璃罩子里。課間有學(xué)生在走廊上來往,追打,嬉鬧。直到某一刻,不知有哪個學(xué)生說了句:“說是有人被泥巴埋掉了咯?!?
“哪個?”
“不曉得。電力基站呢?!?
“怕不是陳樾哥哥吧?”
“不曉得了,聽老師說呢?!?
孟昀一愣,出去想問個究竟,恰逢上課鈴響,學(xué)生們跑作一團,找不見剛才說話的人了。她原地站立兩秒,進屋套上雨衣就沖進雨幕。雨水傾倒在她頭頂上,打得雨衣噼里啪啦響,仿佛炸雷。她給陳樾打電話,幾乎聽不見話筒里的嘟嘟聲,卻分辨出后來一絲機器普通話女聲。
孟昀心里發(fā)慌,但跟自己說沒事,可能是學(xué)生們聽錯了,腳步卻不斷加快,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鎮(zhèn)子西邊跑。
清林鎮(zhèn)建在山谷斜坡上,鎮(zhèn)中心在東邊,也就是孟昀一貫生活工作的地方,由于植被保護好水利完善,泥石流風(fēng)險低。而西邊的幾處聚集區(qū)背靠曾經(jīng)的木材基地和種植基地,雖近幾年退耕還林,但碰上長時間的特大暴雨便有隱憂。
孟昀一路疾走,剛出了鎮(zhèn)東,人還在山路上就望見對面山坡上突然一道青色的植被松動了,仿佛被人扯掉的一塊油氈布。那一抹綠色瞬間湮滅,變成土泥色的河流從山坡上傾瀉而下,滾滾如洪。十幾棟民居跟積木一樣垮塌,淹沒其中。
孟昀驚愕,而此時的山路上,已有頭一波從西邊疏散過來的居民,三三兩兩跋涉在山雨中,多是老人孩子。她趕緊迎上去,竟蹦出一句蹩腳的云南話:“咯是有人埋著了?”
老人小孩聽不懂她的口音,眼神茫然。她飛快往前跑,好不容易遇上一個七八歲的,問:“是不是有人埋起來了?”
“是呢?!毙∧泻⑼笾?,“一個搞風(fēng)車呢?!?
孟昀只覺頭頂?shù)谋┯暝谀且豢虒⑺乃?,七零八落,她慌忙逆著人群往西邊跑。一個負責(zé)疏散隊伍的中年漢子見了要攔:“莫朝西邊跑了丫頭!”
孟昀猛地掀開他的手,她什么都沒想,不敢想,劇烈的喘氣聲蓋過了心里的聲音,她不要聽??謶窒襁@摧枯拉朽的風(fēng)雨將她包圍。她想拼命跑開,但沒有用,那是一張鋪天蓋地的網(wǎng),她害怕驚恐得心臟快要爆裂。
她一路沖跑到鎮(zhèn)西,受災(zāi)現(xiàn)場附近一片狼藉。年輕人們、中年男人們喊著、吼著:“快些跑!莫收拾啦!”他們背著老人、傳遞著小孩、疏散指揮著避險方向,混亂一片。孟昀目光驚慌,在無數(shù)個藍雨衣黑雨衣各色雨傘中搜索,突見路邊一個男人平躺在地上,褲腿上鞋子上全是淤泥,已分辨不出原樣。另一個黑雨衣蹲在他身邊,背對著孟昀。
孟昀的心頓時千瘡百孔,好似眼睛里灌滿了雨水,天旋地轉(zhuǎn),她踉踉蹌蹌踩著滿地的碎木奔過去,卻猛地一愣,溫?zé)岬难蹨I混著冰涼的雨水淌下臉頰,視線又清晰了——躺在地上的人臉上仍有泥,卻清洗掉大半,正迎著瓢潑大雨一喘一喘地呼吸著,那是陳樾的同事。
她呆了一下,復(fù)而慌張,問那穿黑雨衣的人:“陳樾呢?”
黑雨衣抬起頭,竟是嚴林,他訝異:“你怎么來了?”
孟昀急得要命,喊:“問你陳樾呢!”
嚴林愣愣的,往她身后一指:“不……就在你后頭嗎?”
孟昀一回頭,隔著白砂般的雨幕,陳樾在她身后兩三米開外,正抱著個三四歲的小孩,有些驚訝地看著她。他一身的泥水,雨衣帽子早被風(fēng)吹到背后也無暇顧及,黑發(fā)全濕透。有人接過他手里的小孩,他抹了下眼睫上的雨水,像要跟她說什么,余光一瞥,扭頭上前去,沖一間民居里的人嘶喊:“莫要再收拾了!快些出來!你娃娃咯是不要了?!”
柏樹拿著擴音喇叭在吼,嗓子都啞了:“剩下呢人!快些撤離!你們咯是命都不要呢!快些走,帶起娃娃!身外之物等雨停掉再來收!快跑!”
不斷有老人婦女跟小孩從各家內(nèi)跑出,陳樾迅速回頭看一眼孟昀,有些嚴肅:“你先回去。我不好送你了?!?
孟昀心臟狂跳,卻連連點頭:“我馬上就走,跟著大部隊。你放心,不用管我。”
她正要轉(zhuǎn)身跟進人潮,陳樾卻過來幾步,一抬手,隔著雨衣帽子摸住她的后腦勺。她一愣,而他什么也沒說,輕輕拍了拍她后腦,示意可以走了。
孟昀匆匆看他一眼:“你注意安全?!?
他亦看她:“放心。”
她隨著撤離的隊伍往回走,走了會兒回頭看,陳樾的藏藍色雨衣被漫天雨幕掩蓋,模糊掉了。
撤離的人群多是老幼,走得很慢。明明是避難,每個人都很安心的樣子,不害怕也不恐慌,或許因為身后還有那樣一群人在斷后吧。孟昀在暴雨的山路上緩緩前行,她被罩在雨衣里,安靜在自己這一方角落中。
后腦勺上好似還殘留著他剛才觸握住的那種感覺,安全又安心,好像就那樣簡單,他又把她的心給封印住了。
他真好啊,他一定很愛西部,很愛山野。
她忽然決定,就在這兒吧,留下來吧。他在哪兒,她就在哪兒??烧沁@突然篤定的想法讓她意識到,她不知不覺愛他很深很深了。她又生了絲傷悲,甚至有絲害怕。她患得患失地想,要是時間停在當(dāng)下就好了,不要再往前走太多,她不想去未來。正如父親說的,她哪怕留在這里,也不可能終年如此。如果終有一天又是一場撕裂,她該怎么辦。
這回,她一定好不起來了的。
孟昀回校之后神色懨懨,趴在辦公桌上睡了過去,迷糊不知多久,聽見梅蘭竹菊說全部安全撤離,無人受傷。
她瞇眼看窗外,不知什么時候雨停了。外頭陽光燦爛,藍天如洗,山林明亮得如水彩畫一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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