雷光像是散去的雪屑,被狂暴的風從天幕上扯散。
云層間落下了一束束光,那些光還未來得及擴散便被聚攏彌合的云再次遮擋,而遠處的天峰上也亮起了新的雷光。環(huán)瀑山的幕布已經(jīng)落下,依附著的山石和松木也開始塌方般地下沉,山頂上,那些壓下的陰云里,云層似沸騰的海水起伏跌宕,狂暴的九首就像是深海而來的巨型章魚,在暴雨天氣里翻騰在海面上,吸附并纏繞住了遠洋的巨舟。
即使在許多年后,這一幕依然會烙刻在諭劍天宗弟子的心里,此刻他們倉皇望去的目光中,是神罰天降、末日來臨般的場景。
那是傳說中惡鬼夜行的戲臺,幕布轟然落下,統(tǒng)領一切的妖神已展露出了它的龐大的軀體,隨之來臨的災難仿佛下一刻就會隨著雷電劈開每一個凝望者的瞳孔。
陸嫁嫁逆著風向前走去,寧長久也從地上艱難起身,他摸了摸自己的腰側(cè),除了那根干硬的,無法灌入靈氣的鐵樹枝之外,他已沒有趁手的兵器了。
“回來,你不是他的對手?!睂庨L久狂奔了過去,體內(nèi)靈力忽地失衡,一個趔趄間摔倒,失衡之前,他伸長了手,卻抓住了陸嫁嫁的衣袖。
陸嫁嫁停下腳步,扶住了他,道:“斬妖除魔是修道者的宿命,你是明白的?!?
寧長久道:“我們可以走。”
陸嫁嫁道:“如今天宗大難臨頭,四峰山河斷脈,狂瀾將至,我的弟子們還在天窟峰等著我,我怎么能走呢?”
她輕輕笑著,繼續(xù)道:“你是不是對我沒有信心?”
寧長久沉默不語,他抬起頭,環(huán)瀑山的上空,狂亂的雷云還在不停炸開,三千年前的兇神正在昭示著它的強大,而它的力量似也超出了寧長久最初的預算,哪怕是如今的陸嫁嫁,他也沒有信心可以戰(zhàn)而勝之。
陸嫁嫁一點點扯開了他手中的衣袖,道:“你平日里做決斷的時候,可問過我的意思?”
寧長久沒有說話,他想起了方才陸嫁嫁救下自己的一幕,他忽然覺得這似乎是一種償還,等一切償還干凈了,他們之間就會像兩條水波中漸行漸遠的蓮舟。
他不喜歡這種感覺。
“我與你同去吧?!睂庨L久說。
“你是怕我太厲害了,九嬰招架不住,所以想給我添點亂?”陸嫁嫁淡淡地笑了笑,雙手按在他的肩膀上,叮囑道:“你去照顧小齡和其他人,等我回來。”
寧長久閉上了眼,垂頭嘆息:“那你不許不回來啊……如今整個天宗的靈力和氣運幾乎都被吸了個干凈,這對你有些天生相克的,千萬小心。”
“氣運……”陸嫁嫁輕輕點頭。
每個宗門都有一個全宗門適用的獨門心法,譬如諭劍天宗的天諭劍經(jīng)上半卷心訣和紫天道門的紫天道訣。
宗門中每個人都修行這種心法要訣,聚在一起,便會形成一種縹緲卻真實存在的“氣運”,這種氣運對于所有修行過這種心法的人來說,一榮俱榮,一毀聚毀,這也是大部分宗門可以真正做到同仇敵愾的原因,因為他們的修道根本在一開始就聯(lián)系在一起了,除非脫離紫庭晉入五道,否則這種聯(lián)系無法斬斷。
所以翰池真人以宗主的權力,強行篡取四峰氣運,宗門中的所有人,幾乎都至少跌了一個小境,而翰池真人雖也有自損,但滿峰氣運卻能輕而易舉地填上這些空缺。
寧長久道:“當年諭劍天宗的祖師建立這個山水大陣,或許也有這方面的念頭了。”
在瓶頸待得太久,眼睜睜看著自己慢慢老去,滿腔宏圖大志腐朽的修道者,很多都是會發(fā)瘋的。
“但祖師終究沒有這么做。”陸嫁嫁說道,她不愿意惡意揣測任何死去的人。
寧長久道:“所以你將來一定要當上宗主呀……唯有真正善良的人,才能預防這樣的事情再次發(fā)生?!?
陸嫁嫁猶豫了一會兒,竟反常地點了點頭。
如果還有以后的話……她默默地想著。
話語間,幾道或青碧或橙紅的流光撕開破碎的天幕,懸停在了陸嫁嫁的身前。
劍氣停滯,露出了三峰峰主的身影。
“只等你了?!睘槭椎那G陽夏說道。
陸嫁嫁輕輕點頭。
諭劍天宗于此刻已徹底割裂。
同一天,護山大劍開啟兩次,這是歷史上前所未有之事,劍尖所指,甚至是本宗宗主。
“你多加小心?!标懠藜藁仡^,最后叮囑了一句。
寧長久深深作揖,道:“徒兒拜別師尊?!?
這句話落在陸嫁嫁心里,濺起了意味不明的漣漪。
她暫時抹去了這絲道心的微漣,御劍而前。
四柄仙劍匯攏,聚于空中,劍意細沙般凝聚著,主劍似古龍盤踞,劍意似蛇蟒纏繞,蒼茫古意的劍氣占據(jù)了半面天空,哪怕是宗主大殿在一瞬間也顯得渺小了許多。
四位峰主的身影消失不見的那刻,寧長久情不自禁地向前跨了一步,他的腳卻生出一種踩空感,身子微微趔趄,他單手撐地,站直了身子,隨之而來的卻是心里的空落。
他挪開了自己的腳,忽然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踩彎了一朵纖細的小野花。
它歷經(jīng)劫雷閃電,劍氣摧洗,依舊奇跡般活了下來,最后卻還是在人類無意的一腳下折斷了。
寧長久看著這朵野花,蹲下身將它扶正,可它纖嫩的莖已經(jīng)折斷,始終懨懨的。寧長久抬起頭,看了一眼陸嫁嫁離去的方向,在這不祥的寓意之下,心中更加不安。
最終他還是起身向著天窟峰頂?shù)姆较蜃呷?,那朵小野花會在接下來的風吹雨打里化作殘紅,碾為塵土。
……
……
天窟峰頂,盧元白被接連趕來的長老弄得煩不勝煩,他想做一個俠客,他覺得這些人只是利欲熏心,尚有回轉(zhuǎn)的可能,所以不愿下死手。
在他要放棄出劍,想去避避風頭之際,他在地上看到了一具長老的尸體。
那尸體的傷來自背后,直穿心臟,干脆直接。
盧元白在錯愕間抬頭,對上了一個少女的目光。
寧小齡持著劍,劍鋒上滴著血,她冷著臉,神色中帶著厭惡的情緒,那刺鼻的血腥味讓她有種干嘔的沖動。
盧元白在一瞬間有個錯覺——眼前立著的,好似陸嫁嫁幼時的影子。
寧小齡不是第一次殺人了,但她還是很討厭這種感覺,她的手忍不住打著顫,心中的憤怒與惡心涌了上來,她生氣地看著周圍的人,不明白為何他們修道修了這么多年還是這般愚蠢。
圍斗之中,許多人的也停下了手中的劍,飄然遠撤,盯著這個少女,道:“你膽敢殺人?”
寧小齡面無表情地抬頭,雅竹趕到她的身后,抓住了她的手腕,道:“同門之人,手足相殘,會入魔的……”
寧小齡一不發(fā)。
雅竹嘆了口氣,道:“等師父回來再做定奪吧?!?
雅竹話音未落,眨眼之間,一道白光輾轉(zhuǎn)而過,先前說話的男子喉嚨口出現(xiàn)了一個血洞,他瞪大了眼,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,便隨著他足下的飛劍一起摔倒在地。
幾人一起回頭,望向了那飛劍穿刺而來的方向。
寧長久一身白衣已顯得破爛,上面沾著雷燼劫灰。
他指間夾著一柄隨意撿起的帶血飛劍,身后空無一人。
他看著寧小齡,道:“師妹,這種事情確實不該你來做,是師兄沒護好你?!?
寧小齡握劍的手不抖了,她難得地覺得安穩(wěn),身上冰冷的殺
意很快斂去,就像是從沒出現(xiàn)過那樣,她走到了師兄的身邊,看著他的臉,道:“師兄沒事吧……師父呢?”
寧長久道:“師父很快就回來了?!?
寧小齡忽然解釋道:“師兄,我沒有濫殺無辜?!?
“我知道?!睂庨L久揉了揉她的腦袋,目光望向了地上的那具尸體,他看了一眼劍傷,道:“好劍法?!?
接著,他望向了四周如臨大敵的敵手,道:“師兄再教你一劍?!?
寧小齡擔憂道:“師兄千萬別勉強啊?!?
雅竹緊張地看著他,道:“今日四峰已經(jīng)這么亂了,別再亂下去了?!?
寧長久平靜道:“人死完不就安靜了嗎?”
說完,他俯下身,忍不住急促地咳嗽起來,他用手捂了捂嘴,松開手時手心便是一灘血跡。
寧小齡抓著他的手,道:“師兄,我來吧……”
寧長久捂著自己的胸口,輕輕搖頭。
那些圍著寧長久的人,許多已生出退意,但也有人低聲道:“他身受重傷,不過故弄玄虛而已,紫庭之下再強又能如何?”
“可他偷了天諭劍經(jīng)?!?
“劍經(jīng)與人相輔相成,他如今……”
討論聲被強行中止,寧長久接過了寧小齡手上的劍,向前跨了一步。
“借我一劍?!彼孕穆暅贤▌?jīng)之靈。
“不借!”劍經(jīng)之靈憤怒道:“我借你劍,我自己道行也損,而且你拿什么賠我?”
寧長久不說話,催動金烏來到了氣海中,凝視著劍經(jīng)之靈。
劍經(jīng)之靈對金烏有種天生的畏懼,兩人四目相對地看了一會兒之后,劍經(jīng)之靈撩下頭發(fā)擋住眼睛,妥協(xié)道:“行行,就借一劍,多了可不給啊……”
寧長久金光泛起的瞳仁忽然像死人一樣擴散。
劍尖沒有對準任何一個人,但那股若有若無的殺意卻在所有人的心湖中泛起了尖。
即使是寧小齡心中都咯噔了一下,她覺得這一刻的師兄既可怕又陌生。
寧長久衣角飄動,先前走去。
一步,兩步……他一邊走著,一邊捂著胸口不停地咳嗽,就像是一個路途勞遠,偶感風寒的劍客。
盧元白看著他的背影,嘆了口氣,心想這一幕怎么有點熟悉,這哪里是殺伐入心,分明就是為情所困嘛……
想著這些,盧元白把視線放到了更遠的地方。
那是環(huán)瀑山的方向。
那座比四峰離天更近的高山上,護山大劍像是一條滾滾烏云凝成的大舟,向著那云空之中巨大的礁石撞了過去。
四位峰主凝立虛空的身影遠望去是那樣的渺小,仿佛隨時會被一道飛去的雷屑切碎。
寧長久的咳嗽聲越來越急促,他眼中的金色卻越來越濃郁。
極悶的撞擊聲從遠處傳了過來。
護山大劍在環(huán)瀑山上撞了個粉碎。
灰霧在撞散之后吞沒了高山的頂端,就像是一場巨大的爆炸,掀起的煙塵鋪天蓋地地席卷了過來。
天窟峰上,劍鳴聲和寧長久的咳嗽聲也被吞沒了。
煙霧散盡時,寧長久抹了抹嘴角發(fā)黑的血,他還在不停地咳嗽,渙散的瞳孔卻已重新凝聚,他的劍也已被鮮血洗成了暗紅,地面上,橫七豎八盡是尸體,觸目驚心。
許多人到死之前也沒有做出一絲反應。
這卷當年祖師于南荒深處拾得的劍經(jīng),才是諭劍天宗真正的開山之物。
寧小齡踏過遍地的尸體走了過去,她抬起了頭,平視前方,竟一點也不害怕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