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薄霧中,高亢的雞鳴聲響起。榻上之人迷迷糊糊嘟囔了幾句,翻了個身,繼續(xù)睡。另一人卻漸漸蘇醒了過來,打了個哈欠,靜靜品味著清晨的寧靜。外面響起了柴扉被推開的吱嘎聲。有婦人起身,打開了雞舍,并呼雞來食。群雞爭相奔出,間或夾雜著翅膀扇動的聲音,以及爭搶食物時發(fā)出的咕咕聲。大黃狗臥在籬笆下,猛地吠叫兩聲,很快又痛苦地嗚咽了起來,不再叫喚。一墻之隔的廚房內發(fā)出了不間斷的“噼啪”聲,裊裊炊煙順著煙囪飄飛而起,升騰至樹梢時,被風一吹,順著窗戶縫隙鉆了進來。睡在里面的老者坐起了身子,輕輕嗅了一下,笑道:“有粥吃?!蓖饷婺侨诉€在躺尸。被老者吵醒后,甚至發(fā)出了不滿的嘟囔,還伸出手摸了摸額角太陽穴的位置,眉宇間露出幾絲痛楚的表情。這看起來是宿醉頭痛的樣子。老者自顧自起身,穿好衣服后,打開正屋的門,看向外間。院間雞飛狗跳,嘈雜無比。農(nóng)戶、親兵們見了,紛紛行禮,然后繼續(xù)干手頭的事情。老者信步出了院門,走到大路旁的柳樹下,看著水波不興的河面,欣賞著青翠欲滴的花草,良久后滿足地感嘆了聲:“若能歸隱此處,倒也不失野趣?!薄凹o公謬矣?!绷硪蝗藫u搖晃晃出了籬笆門,左右看了看,說道:“你看這些農(nóng)家,天光未大亮之時,便要荷鋤離家,日暮之時方回。這般筋體之勞,我是受不了?!薄坝纵洠氵€年輕?!奔o瞻失笑道:“等你到老夫這個年紀,心境、想法就不一樣了。春種園蔬,夏種瓜豆,秋割蒲草,冬食蕪菁。這樣的日子不好么?”“不好。”謝鯤很干脆地搖了搖頭。不遠處出現(xiàn)一個挎著竹籃的婦人,黑是黑了點,但胸前鼓鼓囊囊,又有著一副好生養(yǎng)的大屁股,謝鯤不由地眼睛一亮,吹起了口哨?!八弧睕]成功,有點漏風。紀瞻哈哈大笑。謝鯤有點尷尬,但也就是一點而已。他在面對女人的時候,臉皮尤其厚,憑借著世家身份以及可稱優(yōu)秀的才學,經(jīng)常唬得婦人一愣一愣的,很是占了不少便宜。“幼輿,你覺得此間如何?”紀瞻問道。謝鯤收起色色的表情,仔細看了看。此時薄霧已有所消散,他干脆繞著院子走了一圈,說道:“地曠平遠,陂池眾多,有農(nóng)田灌溉之利?!薄斑h看那粳稻,長勢便很不錯,顯然精心打理了?!薄凹壹覒魬糸T前都有池塘,屋后有河。池塘之畔,有桑樹,水中還栽著芋頭。池中又有魚,冬日捕上來非常肥美?!薄昂舆呌衅巡?、蘆葦,割倒后可做席?!薄拔莺笥兄窳?,可收筍,可制竹器?!薄昂恿魉耐ò诉_。紀公請看,村后這條河,與村西、村東之河連通,或行不了大船,但弄些小舟,載運起來糧肉果蔬、器械鎧甲,不比牛車強?”“西邊百里外還有山,山有山貨,亦可種茶?!薄凹o公,仆看來看去,只覺寶地也。”紀瞻聽了,微微點頭,然后又嘆了聲,道:“惜無人?!睆陌送踔畞y開始,就不斷有北人南下,總的算下來,十年間三十余萬人總是有的。這些人給南方帶去了知識、技術、文化,意義非常重大。但還是缺人啊。若有充足的人力,江南能開發(fā)更多的土地出來,產(chǎn)出更多的錢糧、牲畜、兵甲,打造更多的戰(zhàn)船、車輛,訓練更多的水陸兵士。當然了,比起缺人,江南更大的問題是進取心不足,喜歡偏安一隅。偏安一隅本沒什么,紀瞻也不覺得有太大的問題。但偏安一隅的前提是,你有足夠的阻滯敵方的能力,能保住江南大地。瑯琊王南下也很多年了,經(jīng)過多年經(jīng)營,在南渡士人以及他們這類相對開明的南方豪門的支持下,基本已經(jīng)站穩(wěn)腳跟。即便是對瑯琊王不滿的江東土人,現(xiàn)在也不會明著反對了——除去年年底爆發(fā)了一次叛亂以外,已是穩(wěn)定多年。說白了,即便是東吳那會,江東也是需要一個首領的。這個首領可以是孫氏族人,也可以是司馬氏后裔,都無所謂,只要能保證他們本地人的利益就行了。矛盾肯定是有的,但在王導等人的積極斡旋、裱糊下,大體處于可控的范圍之內。這么多年下來,江東慢慢形成了一個以司馬睿為共主,南渡士人、江東豪族勉力媾和的政治局面。這樣一種體制,注定是松散的、低效的,同時也是偏安一隅的。就江東豪族來說,他們巴不得司馬睿趕緊與洛陽朝廷切割,別再摻和北方的戰(zhàn)事,大家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不好嗎?你拿出天子的密旨承制,任命這個任命那個的,嚴格來說都是有問題的,但我們不都承認了嗎?天下之事,首在于人和。讓邵勛和匈奴打,互相拼個兩敗俱傷不好嗎?如果洛陽朝廷沒了,我們支持伱監(jiān)國乃至更進一步,如果洛陽朝廷還在,那就維持現(xiàn)狀。大晉朝廷,已被匈奴和邵勛玩弄得毫無威信了,你還留戀個什么勁?難以理解。這便是江東士人的心理狀態(tài)——或許分別到個人不太一樣,畢竟每個人的性格、價值觀不一樣,但呈現(xiàn)出來整體意識就是如此。紀瞻對此很清楚,他總體上也是持贊成態(tài)度,但細節(jié)上有分歧。他認為,要想保住江南的局面,淮水一線至關重要——事實上,這也是東吳時代的共識與底線,魏吳在壽春一帶的爭奪堪稱慘烈。幸好,他的這番意見,受到以王導為首的南渡士人的支持,因此,他很快走馬上任:“都督揚州江北諸軍事”,治壽春,總督揚州江北一帶的防務。這會便在上任途中?!岸级健⒅x司馬,粥已經(jīng)煮好?!庇杏H兵過來提醒?!昂?。”紀瞻點了點頭,與謝鯤回到民家小院內,吃起了粳米粥。吃飯的時候沒人說話,但都默默想著心事。院外的大路上已經(jīng)有兵馬開始趕路。人數(shù)不多,不過萬余罷了,大部分是江東豪族私兵,少部分是南下流民、北方士族部曲。隨著邵勛在河北的高歌猛進,建鄴內外也緊張了起來,開始了緩慢的動員——這個時候再不緊張,再沒有行動,那就是傻子了。動員的首要目標還是穩(wěn)固淮水一帶的防線,這是江南的命脈,重中之重。紀瞻負責的是壽春一線?!坝纵洝!背酝曛嗪螅o瞻起身道:“謝氏乃陳郡名門,可有消息傳回?”“有?!敝x鯤說道:“汝陰、陳郡極為空虛,若以舟師戰(zhàn)艦溯水而上,可直搗邵勛老巢?!奔o瞻擺了擺手,道:“大王并未允許擅啟戰(zhàn)端,還是等等吧?!薄芭沓怯邢鱽?,有邵勛使者至,要求準備糧草、傷藥、器械若干,大軍不日將至。”謝鯤說道:“都這樣了,大王還在猶豫嗎?”“戰(zhàn)事起來容易,要收手可沒那么簡單?!奔o瞻說道:“到壽春后,先做好自己的事吧。勸課農(nóng)桑、修繕城防、操訓舟師、整頓陸軍。做好這些,便可以不變應萬變。”謝鯤大概有些明白了。就本心而,江東士人整體上是不太愿意與邵勛起沖突的,哪怕現(xiàn)在是個很好的機會:以水師北上,不需要離開河道深入內陸腹地,直接破壞河道附近的農(nóng)田、村落就可以了,而這里恰恰是邵勛安置流民的密集區(qū)域。真是糊涂??!徐州那邊指不定哪天就打起來了,建鄴卻還在瞻前顧后,實在是糊涂。“不過。”紀瞻又道:“有時候想要達到目的,未必就需要直接動手。”“紀公是說……”謝鯤似乎想到了什么,下意識問道?!班拧!奔o瞻點了點頭,說道:“舟師入淮水,屯于穎口、渦口附近操練,你說會怎樣?”“舟師大至,則汝陰、譙沛震動?!敝x鯤說道:“邵勛苦心經(jīng)營的后方有警,腹背受敵?!薄斑@便是河南四戰(zhàn)之地的苦處了。”紀瞻說道:“沃野千里,有糧有兵,若還四塞以為國,那還得了?豈能所有好事都讓邵勛占了?”“走吧,盡早趕到壽春,老夫要巡查諸縣?!奔o瞻拍了拍謝鯤的肩膀,說道:“也不知西邊怎樣了?!薄岸艔|幾乎要被平滅了,王處仲請求攻宛城,建鄴那邊多半不同意……”兩人漸漸遠去,聲音也慢慢不可聞。_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