煙霧沖天而起，村落哭喊連天。盧詵一看，絲毫不敢停頓，直接撥轉(zhuǎn)馬首，向野地里竄去。許式夠著看了一眼，也大驚失色，打馬狂奔。近百名隨從紛紛掣出弓刀，緊隨在盧詵、許式二人身后，往東北方向竄去。村中追出來了數(shù)十騎，野地里似乎還有游弋的騎兵，聽到角聲之后，紛紛抬頭。有軍士從女人身上爬起，一邊系褲子，一邊大喊大叫。有人身上披著花花綠綠的絹帛，聽到動靜后，下意識抽出了器械。還有人正在燒水磨刀，在農(nóng)人悲傷的目光中，宰殺掉了耕牛、母羊，聽到馬蹄聲后，同樣有些猶疑。仿佛捅了馬蜂窩一般，四里八鄉(xiāng)的騎士都趕過來了，朝著盧詵、許式等人逃竄的方向猛追。一路追出去三十余里后，終于放棄了。那幫“畜生”雖只有百人，但有二三百匹馬，跑起來飛快。他們固然也有馬，但這會被人帶出去野放了，急切間難以收攏，于是在馬力不足之后果斷放棄了追擊?！盎厝ァ！鳖I(lǐng)頭之人戴著圓氈帽，帽檐垂著絲帶，前額有貂皮作飾，一副烏桓貴人的打扮。他最后看了眼盧詵、許式逃跑的方向，冷笑一聲，道：“傳出去就傳出去了，無妨。王彭祖請我等助戰(zhàn)，錢帛沒發(fā)下幾個，我等自取又怎么了？”眾人一聽，紛紛應是。幽州幕府將他們召來，卻又沒給足錢，這像話嗎？如果是漢時，他們直接就反了。朝廷鎮(zhèn)壓，打就打，不給錢還有理了？從各處圍攏過來的騎兵漸漸散去，又回到了方才的村落中。村中只有百十戶人家，也不是本地人，不知道從哪遷來的，占了一塊有田有河的地方就耕作了起來，并筑起土圍子。但這種低矮的圍墻，怕是連擋住土匪都夠嗆，更別說他們了。一個小土圍子不解渴！明日還得繼續(xù)搜尋，搶更多的村鎮(zhèn)堡寨。另外一頭，盧詵、許式二人一路狂奔，不敢稍留。只有馬匹實在跑不動的時候，才停下來休息一會。路上危險叢生，到處都是劫掠的賊人。仿佛一夜之間打開了什么門一樣，放出了無數(shù)惡鬼，肆意蹂躪幽州胡漢百姓。兩人都沒有多說什么。事實很明顯，王浚請人來幫他打仗，但隨著錢財?shù)膮T乏以及自身威望的降低，他已經(jīng)沒法有效號令這些胡人部落。甚至于，部分漢人豪帥也不太買他賬了，該搶搶，該殺殺，我就作惡了，你能咋地？好在他倆身份不低，一路上多有堡寨、莊園可供留宿、休憩，緊趕慢趕之后，于九月二十日抵達了薊縣南境。這里也不怎么平靜?；臎龅拇蟮刂?，莊稼已經(jīng)被收割了，帳篷隨處可見。幽州一帶的胡人部落，平均一家七人左右，喜歡以三家為一落，總計二十余人聚在一處放牧。薊縣南境就是如此。漢人堡寨與鮮卑帳篷群交錯而立，雙方大體和平，沒有太多的爭端。當然，這種和平是十分脆弱的，幽州一旦有變，雙方必然爆發(fā)沖突。未必是漢人、胡人互相攻殺，更大可能是胡漢合流，攻殺另一股胡漢合流的勢力。這就是叢林法則，弱肉強食。盧詵、許式二人沒有入城，而是直接去了幕府長史棗嵩在城外的莊園內(nèi)?！胺◣?，你再仔細看一看。”莊園之內(nèi)，棗嵩、朱碩、游統(tǒng)、裴憲等人安坐于榻，對著一位沙門方士說道。法師果有些神通，瞪眼看了許久，眨都不眨一下。棗嵩、朱碩等人竟然有些緊張了起來。突然之間，法師神色大變，閉上眼睛急急念咒。眾人心中忐忑，耐心等著。良久之后，法師睜開了眼睛，嘆道：“諸位竟然都有富貴之相，奇哉怪也?！睏椺孕闹写笙?，他指了指幾人身后的隨從們，問道：“所有人都有富貴之相？”“然也?！狈◣熁氐馈Ｖ齑T咳嗽了下，對棗嵩低聲說道：“臺產(chǎn)，這位沙門方士本事如何？”棗嵩亦低聲回道：“丘伯勿疑。此方士乃建鄴大德，游歷北州，弘揚佛法。既通沙門方術(shù)，又學相，還修得神通。”“哪些神通？”“天眼通、天耳通、他心通、宿命通、如意通，此為修四禪所得。唯漏盡通未修成，然已得其妙矣?！敝齑T肅然起敬。他們身后的隨從聽得，更是喜上眉梢。這些人都是心腹，有府中賓客，有家將家丁，甚至還有身負幕府職官者，本來惴惴不安，這會聽得有富貴，憂慮頓消，決心漸定。棗嵩又不著痕跡地看了眼裴憲。裴憲臉色不豫。棗嵩連連打眼色。裴憲最終嘆了口氣，道：“聽聞法師去歲在鄴中見過陳公？”“遠遠見過一面?！狈◣煷鸬??！瓣惞呛蚊嫦?？”裴憲問道。法師臉上浮現(xiàn)出驚疑之色，很快又轉(zhuǎn)成了后怕乃至悔恨。他這副表情引起了眾人的興趣。游統(tǒng)問道：“法師何須遮掩，見到了什么，說來便是?！狈◣煶聊徽Z。就在眾人等得有些不耐煩的時候，他終于開口了：“貧道在三十步外目視陳公，傷了修為?！敝齑T吃驚道：“為何？”“陳公項有盤龍，非人臣也。”法師嘆道：“貧道運起神通窺伺，為神龍所傷。慚愧，慚愧?！贝艘怀觯瑵M座皆驚。眾人面面相覷，神色各異。有懷疑的，覺得這事不太靠譜。雖說大家平日里喜歡談?wù)撔中臇|西，還喜歡看、寫鬼怪傳說，但“項有盤龍”，這也太刺激了！真的假的？有興奮不已的，他們有種我掌握了“大秘密”的感覺。在別人還迷糊、猶豫的時候，堅定信心，當個從龍之臣，奠定家族富貴之基，豈不美哉？想想都興奮??！還有一些心中明鏡似的，但看破不說破的人。這類人屬于人狠話不多，喜歡從利益角度考量，法師就是說陳公頭頂太白星都無所謂，他已經(jīng)有了決定，并且上了船，打算搏一把，沒有什么能改變他們的意志?？傮w而，今日這場會面還是很有效果的。玄學社會嘛，你要適應這些神神怪怪的東西，而且真的有很多人信這玩意，其中包括朝堂高官。太白星精降世、洛水斷流讖謠、項有盤龍傳說等等，都讓陳公披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，似乎很值得追隨。什么？王彭祖？我不認識他！法師很快休息去了。朱碩、游統(tǒng)正想說些什么，棗嵩卻站了起來，道：“諸位且先休憩一會，稍后同去正廳飲宴，盧子立、許儀祖從范陽回來了?！本七^三巡，氣氛熱烈。今日有大事，散就不服了。那玩意一下肚，首先渾身燥熱，恨不得脫光衣服，然后一柱擎天，精氣勃發(fā)。真以為大伙格調(diào)那么低，非得學禽獸在光天化日之下亂搞啊？實在是——藥物效果。眾人心里裝著事，吃喝得差不多了之后，做東的棗嵩先斥退仆婢、家妓，清了清嗓子，看向幕府司馬游統(tǒng)，說道：“廣明，最近各郡胡漢兵馬大集，弄得烏煙瘴氣，能不能管束一下？”游統(tǒng)沉吟片刻，道：“難?！薄盀楹?？”“王幽州善財難舍，如之奈何?！庇谓y(tǒng)嘆道：“府庫中的資財全部賞下去，勉強足用，但王督扣了大半下來，還斥責我等不會過日子，一下子把錢花光了?！闭f到這里，他都有點氣笑了：“昨日自北平回返，途遇一支匈奴（幽州匈奴），車上全是財貨女子，馬鞍下掛著血淋淋的人頭。我遣人詰問，人王督將其召來，耽誤生計，卻又不給錢，只能自取了?；厮E城之后，面見王督，具陳此事。王督默然，只稍稍忍耐一番，下個月便南下冀州，屆時召來的胡漢兵馬自可在冀州奸淫擄掠，不會禍害幽州了?！闭f完，他想了想，又道：“北平、燕國父老非常憤怒，對王督愈發(fā)失望，卻不知范陽那邊如何了?！睏椺钥聪虮R詵、許式二人。盧詵拱了拱手，道：“范陽士民皆怨，王彭祖可殺者不知凡幾?！睏椺月犃税蛋祰@息。婦翁真是把最后一點威望也作干凈了，沒救了。他現(xiàn)在能做的，只有積極自救，寄希望通過改換門庭而獲得保全——朱碩收了禮，一貫貪財?shù)臈椺赃@次難得地沒有收禮，卻盡心辦事，他怕了?！皬V明，你是司馬，能不能把孫緯調(diào)出薊城？”棗嵩又問道。“光我一個人不行。”游統(tǒng)搖了搖頭，道：“王彭祖只是老糊涂了，但沒有傻掉。若多找?guī)讉€人，一起發(fā)力，或能成功?！薄芭_產(chǎn)，能不能從崔夫人那里想想辦法？”許式說道：“讓崔夫人哄一哄王彭祖，然后進調(diào)走孫緯。尋個好理由便是?！睏椺渣c了點頭，道：“孫緯一走，事情就好辦多了。儀祖這招妙，崔夫人出面，比我等都合適?！薄案骷冶R快點過來，別磨蹭了。”游統(tǒng)又提醒道：“胡兵素無約束，膽大妄為。若幽州有變，他們說不定會趁亂沖進薊城，大肆燒殺搶掠。幕府已下令諸郡兵馬匯于薊城，可名正順調(diào)兵。屆時我使些手段，把不可靠的部隊調(diào)得遠一些，盧氏、侯氏、寇氏、田氏、鮮于氏等豪族部曲屯于薊城郊外，手腳快一點，就可搶在別人前面控制全城。王彭祖刑政不修，大失民望，沒有人會保他的，都會默認既成事實。丘伯，調(diào)兵文書、大印，就麻煩你了?！薄昂谜f。”朱碩拱了拱手?！皬V明放心，我家已出精卒一千、莊客五千、騎五百，晝夜兼程趕來薊城?！北R詵說道：“事成之后，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者會出面安撫人心，地方上無大礙。薊城之內(nèi)，還得臺產(chǎn)、廣明二人協(xié)力?！薄胺謨?nèi)之事?！睏椺浴⒅齑T先后說道。盧詵點了點頭。幽州世家大族、諸胡部落兵馬往薊城匯集，這是一次名正順，不會惹人懷疑的軍事調(diào)動。司馬游統(tǒng)制定各部屯駐、調(diào)動計劃，主簿朱碩擬定命令文書、用印。忠于王浚的將佐，如督護孫緯，找個由頭調(diào)得遠遠的。世家大族的私兵奪取、守護薊城，同時作為震懾諸胡的武裝力量，確保棗嵩等人可以幕府名義發(fā)號施令。在整個過程中，崔夫人負責纏著王浚，讓他出不了門，對外界一無所知。事成之后，名士們會出來活動，為行動提供輿論支持，影響地方實力派的選擇，消除負面影響。甚至于，一些方士也會被利用起來，為陳公造勢，進一步瓦解幽州士民的抵觸心理。該有的差不多都有了，就等動手了。_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