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
榮國府的祠堂,向來是府中除了年節(jié)祭祀,最冷清的地方。
高高的牌位上,密密麻麻地刻著賈家列祖列宗的名字,每一個名字都曾是一段輝煌,如今卻只是沉默地立在黑暗中,享受著子孫供奉的冰冷香火。
賈環(huán)就跪在這片冰冷的沉默中央。
堅硬的青石板硌得膝蓋生疼,但他的背脊卻挺得筆直,如同一桿刺破黑暗的標(biāo)槍。
他沒有絲毫被罰的沮喪,反而覺得心神前所未有的清明。
秋爽齋的一番舌戰(zhàn),看似兇險,實則每一步都在他的計算之內(nèi)。
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石破天驚地登場,再以無懈可擊的邏輯自保,最后將自己有才華,但需打磨的形象,深深烙印在賈政心中。
罰跪祠堂,抄寫經(jīng)書,這正是他想要的。
這里足夠安靜,能讓他遠離那些無休止的紛爭與算計,好好梳理下一步的計劃。
他緩緩閉上眼睛,在腦海中對系統(tǒng)下令:調(diào)出商戰(zhàn)線規(guī)劃,重點分析鹽引貿(mào)易的初始切入點。
叮!指令收到。正在分析清代鹽政結(jié)構(gòu)及《紅樓夢》世界觀下的商業(yè)背景......
初步建議:鹽引具有期貨屬性,價格波動極大,可利用信息差和金融杠桿進行低買高賣。切入點需尋找一個有官方背景、且急需資金的合作伙伴。目標(biāo)人物初步篩選中......
就在賈環(huán)沉浸在自己的宏大藍圖之中時,一陣沉穩(wěn)的腳步聲從身后傳來,打斷了他的思緒。
他不用回頭,也知道來人是誰。
除了他那位心思復(fù)雜到了極點的父親,不會有第二個人在這時候來這陰森的祠堂。
賈政屏退了跟來的小廝,獨自一人走了進來。
他沒有說話,只是默默地走到那些牌位前,拿起三炷香,點燃,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,然后將香插進爐中。
青煙裊裊,在昏暗的燭光下扭曲升騰,映得他的臉也明暗不定。
你可知罪
賈政終于開口,聲音低沉,聽不出喜怒。
兒子知罪。
賈環(huán)頭也不回,聲音平靜,兒子不該鋒芒太露,驚擾了父親和府中眾人。
你錯的不是鋒芒太露。
賈政緩緩轉(zhuǎn)身,目光如炬地盯著他的背影,你錯在,將你的鋒芒,用錯了地方!
他走到賈環(huán)身側(cè),居高臨下地看著他:今日在場的,是你的兄長姐妹,是你的長輩。你用那般霸道的詩句壓制她們,是為不友;在長輩面前巧令色,是為不敬??v有經(jīng)天緯地之才,若無德行支撐,也不過是空中樓閣,終將傾覆。這個道理,你懂嗎
賈環(huán)心中冷笑,這套德行的說辭,不過是上位者用來規(guī)訓(xùn)下位者的枷鎖。
但他面上卻絲毫不顯,反而轉(zhuǎn)過身,對著賈政的方向,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。
父親教誨的是,兒子......受教了。
他的順從,反倒讓賈政準(zhǔn)備好的一肚子教訓(xùn)無處發(fā)泄。
他沉默了片刻,語氣竟緩和了些許:罷了,起來回話吧。
兒子領(lǐng)罰在此,不敢起身。
賈環(huán)依舊跪著,態(tài)度恭敬到了極點。
賈政看著他這副模樣,心中愈發(fā)復(fù)雜。
他負手在祠堂中踱了兩步,終于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:你那番‘兼濟天下’之論,究竟是你一時巧辯,還是......你心中真有此想
來了。
賈環(huán)知道,真正的考驗現(xiàn)在才開始。
他抬起頭,眼中沒有了之前的鋒利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少年人特有的、帶著幾分迷茫的真誠:回父親的話,兒子不敢欺瞞。今日之前,兒子心中所想,不過是怨懟與不甘。
他坦白得讓賈政一愣。
兒子怨,為何同為父親骨血,寶二哥是天上明月,兒子卻是地上塵埃。兒子恨,為何在這府中,兒子和姨娘要處處受人白眼,時時遭人踐踏。
這番話,說得賈政臉上有些掛不住,卻又無法反駁。
賈環(huán)話鋒一轉(zhuǎn),眼中燃起光芒:但正是這份怨與恨,逼著兒子去讀書。兒子在書中讀到范文正公‘先天下之憂而憂,后天下之樂而樂’,讀到張橫渠‘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’。兒子方才明白,一個人的眼界,若只盯著自家院里的一畝三分地,看到的便只有嫡庶之別,榮辱之分??扇魧⒀劢绶诺竭@天下,放到這萬千生民身上,那嫡庶榮辱,又算得了什么
所以,今日那首詩,既是兒子心中不平之氣的宣泄,也是兒子讀圣賢書后,生出的些許......不自量力的志向。讓父親和眾人受驚,是兒子的錯。但那份志向,兒子......不想改。
這一番-->>剖白,半真半假,卻字字句句都敲在了一個封建士大夫的心坎上。
先抑后揚,先承認(rèn)自己的小,再升華到家國天下的大。
賈政徹底動容了。
他看著跪在地上,身形瘦弱卻目光堅毅的兒子,仿佛看到了年輕時那個同樣一腔熱血、渴望建功立業(yè)的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