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玄這副慘樣,讓邵勛頗為驚訝,于是讓親兵領(lǐng)他去沐浴洗漱,又在后院找了個清幽之地,待其恢復(fù)后再行議事。跟著仆役一路前行之際,王玄若有所思。陳公在南陽王府,隨意下令,隨意安排,一切都很自然,自然得沒有任何瑕疵。他想起了二妹聽到惠皇后羊氏時臉上細微表情的變化,心中暗嘆:陳公什么都好,就是太喜歡與王妃們攪在一起了,走到哪里都有家,都能像男主人一樣被舒舒服服地伺候著。嘆著嘆著,他看了看身上的污漬,居然有些羨慕了。陳公在南陽四處奔波,會遭這種罪嗎?必然不會啊。累了,可以去樂氏莊園休息,實在不好意思的話,就到南陽王府小憩。男人啊,身邊終究還是需要女人照顧,唉,陳公當(dāng)為我輩楷模。邵勛也在沐浴。雨中行軍半天,他身上又沒裝擋泥板,自然臟得不行,處理完公務(wù)后,舒舒服服泡了個澡。南陽王妃劉氏把臟衣服拿走浣洗,又從包裹中取出衣物,卻發(fā)現(xiàn)已經(jīng)被雨水打濕了。無奈之下,去到衣櫥中,取出一件白袍。她在櫥邊比劃了一下,發(fā)現(xiàn)邵勛的身材和丈夫差不多,于是高高興興地拿了一件,放到浴桶邊的榻上?!皝砟详栠@么久了,累不累?”邵勛閉著眼睛,輕聲問道。劉氏沉默了一會,道:“諸事有僚佐打理,不累,就是有點怕。”“怕誰?梁臣?”“他只是其中之一。其實梁臣固然有野心,但妾看得出來,他殺人的膽子有,控制全府的膽子卻還不夠,做事瞻前顧后,猶猶豫豫?!眲⑹峡粗蹌祝闷娴貑柕溃骸澳惝?dāng)初怎么就敢……”“小禾,我為了出人頭地,什么事都敢做?!鄙蹌卓戳搜蹌⑹?,說道:“若我一開始在平昌公手下效力,我也會攀附你、討好你、保護你?!薄澳愎徊皇呛萌??!眲⑹夏樢患t,然后吃吃笑道:“我可不是花奴。若讓我知道你惦記我,一定把伱打發(fā)得遠遠的。”“是啊,花奴不一樣,她給了我機會,我這輩子都欠她的。”邵勛感慨道。劉氏低下頭,神色間有些怔忡,又有些哀怨。“我對你而,就這點利用價值了吧。”良久之后,她嘆道:“立個幌子,讓南陽王府舊人有塊遮羞布,自己騙自己。時間久了,他們再出府,堂而皇之為你做官。流落南陽的關(guān)西流民,沖著南陽王府這塊牌子,紛至沓來。待不了多久,又去汝南分地,生活安穩(wěn)下來了,又對你感恩戴德。到了最后,我人老珠黃,什么都沒有了……”“我好美色,但不是薄情寡義之人?!鄙蹌渍f道:“當(dāng)年之事,是我對不起你。我既得了你,就不會再放手。你愿意也好,不愿意也罷,都委屈你跟我過一輩子了?!闭Z氣不是很好,但劉氏聽了卻莫名地有些安心,嘴上卻道:“你現(xiàn)在說話都這個口氣了,和花奴也這樣嗎?”“該去見見眉子了?!鄙蹌讻]有回答,直接從浴桶中起身。劉氏拿來布巾,為他擦拭?!巴砩显琰c把乖女兒哄睡。”邵勛捏了捏她的臉,說道。劉氏剛想拒絕,又想到邵勛冒雨前來為她解決麻煩之事,心下暗嘆,女人服侍男人是天經(jīng)地義的,讓他舒服一點,也算是盡義務(wù)了。擦完之后,邵勛換上了白袍,臨出門之前,道:“你再在此地堅持一年半載,穩(wěn)定之后,便無需常駐了。一年之中,來此住上幾個月即可?!薄班?。”劉氏輕輕應(yīng)了一聲,像個逆來順受的小媳婦。后院荷池邊上,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。一個小女孩從草叢中偷偷起身,頭上還頂著幾片樹葉,看起來非常滑稽。王玄與她四目相對?!澳闶钦l?為何來此處?”他問道。小女孩沉默了一會,道:“他們說我是王女,阿娘說不是?!蓖跣拇竽X有些宕機,但突然間靈光一閃,問道:“爾父為誰?”小女孩不說話了,低頭玩著手指,情緒有些低落。許久之后,才冒出一句:“阿娘說他最喜歡我了,會陪我騎馬?!蓖跣穯柕溃骸八裉觳皇莵砹藛幔俊毙∨⒐簧袭?dāng),嘟囔道:“又沒陪我騎馬。”王玄突然間有些口干舌燥,感覺剛才多嘴了,不該從小女孩嘴里套話的。這事知道了對他有什么好處?若是父親在此,怕是早已假寐,什么都沒看見,什么都沒聽到。不遠處又傳來一陣腳步聲,兩名婢女著急忙慌走了過來,先對王玄行了一禮,然后匆匆抱起小女孩。小女孩也不掙扎,老老實實跟著走了。王玄嘆了口氣,盯著荷池發(fā)呆。池中浮著圓圓的荷葉。晚風(fēng)吹起,粉紅色的海棠花飄飄蕩蕩,落于荷葉之上。池邊偶爾傳來一陣蛙鳴,似乎也在贊嘆夜色下荷塘的美麗、靜謐。他又回到了方才坐著的涼亭內(nèi)。身后便是一片竹林。風(fēng)吹林動,竹葉飛舞。細嫩的竹筍破土而出,連涼亭內(nèi)都鉆出了幾支,煞是可愛。晚歸的鳥兒撲入巢內(nèi),雛鳥嘰嘰叫著,不住伸長脖頸。竹林后的高墻上,軍士挎刀持弓,默然肅立。王玄嘆了口氣,亂世中的凈土,還是得靠武夫來守衛(wèi)。對于此番行程,他又降低了一點期待?!懊甲铀朴行氖??”不遠處傳來了熟悉的聲音?!瓣惞??!蓖跣剡^神來,起身行禮?!白掳伞!鄙蹌谆亓艘欢Y,來到?jīng)鐾ぶ?,與王玄相對而坐。親兵搬來案幾,給二人倒上煮好的茶湯。“一路追來,追得好苦?!蓖跣缺г沽艘痪洹!盀楹味鴣??”“逐糧而來。”“漕糧不足,天子該下旨申斥啊?!鄙蹌渍f道:“君為度支,為了些許小事,就從洛京跑到南陽,傳將出去,豈不引人發(fā)笑?”“京中大饑,再拖下去怕是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?!薄昂沃劣诖??”“明公,朝旨下也下了,你答應(yīng)的糧食……”“會給的?!鄙蹌仔Φ溃骸熬┲星闆r如何?”“天子斷然不肯下旨?!蓖跣f道:“百官于太極殿前去冠固請,天子大怒,兩日不出。后襄城公主入內(nèi)解勸,‘梁公識大體,定會封詔退回",天子才勉強同意。”邵勛大笑。這豈不是完犢子了?梁芬連房子都賣了,辜負了圣意啊?!岸f斛粟、五萬斛豆,下個月便啟運入京?!鄙蹌渍f道?!安荒芏嘟o點?”王玄用期待的眼神看著邵勛。“我欠朝廷多少糧食來著?”“租賦就不談了,漕糧積欠百萬斛。”“慢慢還,不著急。”邵勛打了個哈哈,又道:“河北戰(zhàn)事正烈,天子安坐宮中,就沒點方略?”“天子哪有閑心管河北?!蓖跣嘈Φ溃骸奥犅劻悍乙央x開宛城,此事為真?”“梁公年老,治宛兩年,心力交瘁,已然掛印辭官。”“這可如何是好!”王玄哀嘆道。邵勛是外臣,自然不用聽天子聒噪。他們是朝官,與天子抬頭不見低頭見,可想而知會發(fā)生什么事。“正好我要安排一批官位?!鄙蹌讻]有理王玄的苦惱,只說道:“府兵官員三十余、宛城幕府僚佐十余。唔,我自兼沔北都督?!薄芭率请y。”王玄認真地說道。這次為了讓天子下旨,王衍以饑荒威脅,說動百官于太極殿前懇請。就這樣天子還有些不愿意,好在襄城公主指出梁芬會不奉詔,這才讓天子勉強同意?,F(xiàn)在么——呵呵,天子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被耍了,那還不天崩地裂?你想請官?做夢。邵勛一聽,也認真考慮了起來。如果不理天子,自委將官的話,學(xué)生兵出身的官員會接受,府兵的那些殺才可能會接受,也可能不會接受,士族官員一定不會接受。價值觀就這樣,你得有個朝廷、有個天子啊。哪怕你自己開國稱制,都比沒頭沒腦封的官強,畢竟這也是一種大義,雖然新朝的大義可能還沒被大多數(shù)人接受。而在沒有開新朝前,你就只能用舊朝的大義,這就繞不開天子。司馬熾,可比劉協(xié)能折騰多了。要不,換個皇帝?邵勛心中剛冒起這個念頭,又掐滅了,時機還不成熟。司馬熾委實腦子有問題!邵勛越想越不高興,說道:“糧先不發(fā)了?!薄斑@——”王玄大驚失色,道:“明公,使不得啊!百官公卿何辜,他們已經(jīng)為你力請過了啊?!薄笆虑闆]辦利索,把官身都給了,我再發(fā)糧。”邵勛斬釘截鐵地說道?!鞍Γ戎袝媸亲霾幌氯チ?。”王玄哀嘆道。邵勛哈哈一笑,道:“眉子,做不下去就別做了,來幫我。你想做什么?打下青州后,讓你當(dāng)刺史如何?”王玄心中一動。瑯琊就在青州旁邊,世人多將“青徐”并稱,蓋兩地關(guān)系密切也。當(dāng)初父親給處仲安排青州刺史,可不是無的放矢。他若能當(dāng)青州刺史,底下佐官都是瑯琊王氏的世交、親戚、故吏,做起來不知道多舒服。“明公要攻伐青州了?”他問道。“或先打石勒?!鄙蹌渍f道:“但我答應(yīng)的事情,絕不會變卦,勿憂?!薄澳且胶锬犟R月?”“唔。泰山羊氏屢屢請攻青州,我聽聞羊家世二千石,在青州認識不少人,若大軍殺過去,定能事半功倍?!鄙蹌渍f道。王玄悚然一驚?!拔疫€是相信王家的?!鄙蹌卓戳丝此谋砬?,臉上浮現(xiàn)笑容,道:“些許小事,定能手到擒來?!蓖跣聊蹋傲斯笆?,道:“我明日便回洛陽,找家父商議?!薄安患?,不急,先喝茶?!鄙蹌仔Σ[瞇地說道。_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