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隊列不齊，一人領(lǐng)一鞭?！比鲁跗?，王玄剛剛出了南陽王府，就停了下來。遠(yuǎn)處的空地上，泥土被踩得結(jié)結(jié)實實，一大群人正以隊、幢為單位，進(jìn)行著操練。新上任的南陽中尉垣喜站在高臺上，如槍般挺立著。時不時地，他拿馬鞭一指，很快就有人下到校場上，將某一隊、幢拖出來，人受一鞭后，繼續(xù)加練?？吹贸鰜?，新中尉是個狠人。幾乎沒什么話，但眼光很毒，誰偷懶了，誰練得差了，基本都逃不過他的觀察，當(dāng)場就給揪出來了。王玄甚至有種感覺，他以前就是被這么操練的，于是照貓畫虎，現(xiàn)在全盤施加到了這些新人身上。新人都是田舍夫，看樣子也不是自愿來當(dāng)王國軍的。操練的同時，偶爾會有人把目光投向校場外的農(nóng)田中。田里有人在干活，大部分都是青壯健婦，偶有一些老人小孩，低頭彎腰，反復(fù)鋤著雜草。這世道，就沒一個容易的，包括他也是。王玄不再看了，招呼上隨從，乘坐馬車，往東北方向的宛城而去。這其實是一條比較重要的驛道了，但道路上幾乎沒什么行人。春風(fēng)吹起時，只有蘆葦叢發(fā)出的嘩嘩聲。偶爾能見到塢堡。小一點的用新砍伐的大木圍成，堡民們甚至連木頭上的樹皮都沒去干凈，看著十分粗陋。有那講究一點的，還在外面糊了一層土，大概是為了防火，但春天到來后，土上竟然長出雜草，隨風(fēng)飄蕩，看著十分滑稽。不出意外的話，這是關(guān)西流民所建。他們非常謹(jǐn)慎，非常不安，只耕作離塢堡很近的部分田地。稍遠(yuǎn)一點的地基本都棄之不管了，撐死了去割草回來喂養(yǎng)牲畜。從這一個小細(xì)節(jié)就可以看出，土客之爭的影響還在，從來沒有消退過。大塢堡也能見到。他們就比較闊氣了，而且多半經(jīng)營了不止一代人，外墻甚至是起窯燒磚后砌成。內(nèi)部房屋很多，墻面斑駁，但到處都有修繕的痕跡，堅固程度不用懷疑。當(dāng)然也有一些比較新的塢堡，這多半是最近二十多年發(fā)跡的土豪，侵吞土地、人口之后，夯土修建外墻、門樓、角樓。有的塢堡甚至有很明顯的擴(kuò)建痕跡，可見這些土豪們在銳意進(jìn)取方面，比老的士族強(qiáng)多了，膽子也大，敢打敢拼，關(guān)西流民最怕的就是他們了，因為下手賊黑。經(jīng)過一條小河時，對岸的楊柳之下，坐滿了一群群的人。老人臉上滿是溝壑，愁苦地看著前路。男男女女在埋鍋造飯，忙碌不休。稚子在滿是黃花綠草的野地里追逐著蝴蝶，釋放著他們無處不在的精力。路上每隔幾步，便站著一名身穿褐布衣衫的軍士?？此麄兡悄樱膊皇鞘裁凑齼喊私?jīng)的武人，多半是邵勛帳下的屯田軍之流，此刻正百無聊賴的站著崗，看守著坐滿一地的男女老少。再遠(yuǎn)處有一個大莊園。莊園內(nèi)駛出了數(shù)十輛驢車，車夫們正往下卸糧食，堡丁則警惕地站在一旁，防止這些正在吃飯休息的男女損壞地里的莊稼、陌上的桑林。有機(jī)靈的隨從上前打探了一番，回來稟報道：“尚書，此乃發(fā)往汝南的關(guān)西流民，說是要去西平縣?！薄拔髌健蓖跣烈髁艘环?，暗道邵太白是真的在一步步踐行他的計劃啊。誰都知道自耕農(nóng)好，但這個世道自耕農(nóng)有活路？村子不要太好搶！太白在豫西幾郡國大力分地，搞出了一堆自耕農(nóng)，若被人抄掠而至，損失將十分巨大。但他的野心也是真的大！因為只有這樣，才能降低對士族的依賴。這世上沒有幾個人是真正的傻子，像王玄這種人如何看不出其中的門道？對此，他的心情是復(fù)雜的。也不知道一門心思跟著陳公走，到底是對還是錯。三月初八過宛城不入，繼續(xù)趕路。至瓜里津時，天色漸晚，于是在鄉(xiāng)野小店內(nèi)用飯兼借宿?！耙簿屯鸪亲蠼拍荛_得酒肆食鋪了?！背粤T晚飯，王玄坐在酒肆后面的菜園內(nèi)，與店家閑聊?！肮偃苏f得沒錯?！崩险弑е粋€陶甕，在園中澆菜，說道：“昨日羊督的大軍方才過境。若非有大官出城巡視，老朽這店鋪就要遭殃了?！薄芭叮垦蚺碜嬗氯绱瞬粐?yán)？”王玄笑問道?！霸瓉硌蚨矫碜?？”老者搖了搖頭，道：“何止不嚴(yán)，堪稱惡劣。去年深秋之際，羊督自洛陽班師，途經(jīng)鄉(xiāng)野，把我家剛編好的幾張蒲席都搶走了。可憐我兒天不亮就起身，頂著嚴(yán)霜，趟著冷水，去到河渚上連割好幾天蒲葉。兒婦編了月余，方才織得幾張，正要去市上售賣呢，卻被搶了?！蓖跣鴩@了聲氣，旋又問道：“就羊彭祖一路大軍北上？”老者停下手里的動作，凝視了下王玄。王玄不解。老者遙指籬笆外的一條河，道：“河對岸有關(guān)西人，他們也去了，早走一天。”王玄站起身，遙望對岸。河邊有個婦人正在挖穴，一邊挖一邊抹眼淚。兩個大概只有五六歲大小的孩童跟在身后，笨拙地往穴中撒下豆子?！八蚓徽靼l(fā)了?！崩险邍@息道：“雖是關(guān)西人，看著也怪可憐的。聽聞?wù)靼l(fā)了一萬人去河北，也不知有幾人能回。”“這么多……”王玄有些驚訝。一萬關(guān)西兵，定然挑的是精壯，差不多是梁芬建立的宛城世兵的精華了。一萬人北上大戰(zhàn)匈奴，在文人筆下是一件非常豪邁提氣的事情，值得大書特書。但在看到那個抹眼淚的婦人，以及小小年紀(jì)就不得不幫著娘親種豆的孩童時，王玄卻覺得胸中有什么被堵住了。良久之后，唯有一聲嘆息。該打匈奴嗎？該！但兵兇戰(zhàn)危，可不一定每個人都能回來啊。王玄覺得自己可能是太少見到這類事情了，心不夠硬，太過矯情，太過多愁善感。但他就是忍不住去想，甚至想到了幾年前的一樁舊事：從伯王曠率三萬余淮南兵北擊匈奴，于長平全軍覆沒。這些人，可一個都沒能回去啊。王曠更是生死不知，甚至有傳聞他投降匈奴了，隱姓埋名在劉漢當(dāng)偽官，這讓王玄十分憤怒。戰(zhàn)爭確實很兇險，也不知道邵太白的心志有多么強(qiáng)韌，一次次領(lǐng)兵出戰(zhàn)。遮馬堤之戰(zhàn)的關(guān)鍵時刻，甚至在驚雷暴雨之下夜渡黃河，置之死地而后生。合該他有如今的地位、名望。合該他肆意享受美人啊。王玄突然間覺得，跟著陳公走是對的，他原本的想法沒錯，不該動搖。南陽豪族部曲、關(guān)西世兵盡數(shù)北上，人數(shù)可能不下兩萬……這一次的手筆可真是不小，氣勢也足夠驚人。王玄又想起了天子。兩相一對比之下，他就覺得今上有些面目可憎了。是，這個想法有點大不敬，但確實面目可憎啊。打匈奴幫不上忙，拖后腿倒是一流，能干點人事不？新安之戰(zhàn)，枉死了多少禁軍兒郎？再早一些的富平津，將軍全軍覆沒。司馬氏宗王似乎也很差勁！大陽之戰(zhàn)，曹武全軍覆沒。河內(nèi)之戰(zhàn)，王堪慘遭重創(chuàng)?！f起來都有理由，以步拒騎，步兵怎么可能打得過騎兵？失敗很正常吧？但有人就是能在這極度劣勢的情況下打。前有馬隆馬西平，現(xiàn)有邵勛邵太白，將來一定還有其他人。沒本事就是沒本事，無需狡辯！三月十四日，一路跋涉之下的王玄，終于看到了洛陽高大的城墻，這讓他松了一口氣。這一天天的，盡跑腿了。無奈家中就他一個適合跑腿的了，總不能讓父親或兩位妹妹跑腿吧？你派個仆役過去，撐死了送封信，多半還見不到陳公的面，事情更是無從談起。他都有點想從瑯琊再喊點人過來了。但瑯琊王氏辦事靠譜的基本都去建鄴了，留在老家的那些人能力參差不齊——這是父親的看法。王玄覺得既然他們父子打定主意跟著陳公走，那么勢必要與建鄴的那幫人對上，這個時候就不該再講同宗情面了，該動手動手，該搶人搶人，不要覺得不好意思。無奈父親不聽，讓王玄有點泄氣。從平昌門入內(nèi)后，王玄發(fā)現(xiàn)銅駝街上車馬如龍，幾乎走不動路。問話的小機(jī)靈氣喘吁吁地趕了回來，稟道：“有偃師等縣的塢堡帥趕著糧車進(jìn)京，說要給天子獻(xiàn)糧。”“什么？”王玄驚訝無比?！笆钦娴??！逼鸵刍氐溃骸疤熳咏o他們授官，塢堡帥獻(xiàn)糧?！薄斑@不是賣官么？”王玄喃喃道。他下了馬車，一眼就見到兩個粗豪漢子在大笑?！跋氘?dāng)年犯了事，被官府追得躲到嵩山，差點摔死。沒想到現(xiàn)在也是官人了，哈哈！”“蕩陰之戰(zhàn)慘敗后，我對這世道就絕望了，逃回家聚攏鄉(xiāng)人耕作。今朝得官，覺得天下事尚有可為之處?！薄疤熳佑⒚?，野無遺才，大晉中興有望啊?！薄罢f得好，哈哈！”王玄聽得目瞪口呆。天子到底何意？瘋了么？這不是把朝廷臉面狠狠踩在地上？洛陽周邊凋敝已極，塢堡帥能貢獻(xiàn)幾粒糧食？不值得，真的不值得這么做啊?！盎丶??！彼袣鉄o力地?fù)]了揮手。_l